醉雨倾城

2A

爆炸前，我在颤抖。我将浑身的合金页片紧紧依序咬合，抑制住这种颤抖，我绷紧身体里的每一个分子，却因此抖得更加厉害了，我不知道这是兴奋的战栗还是因为对抗而产生的疲惫，连着人类神经元的中枢芯片说，看，他又送玫瑰花来了。

我没有功夫管玫瑰花，我要爆炸了。

血腥的气味让我有点儿兴奋，我不管不顾地想要举起自己再次砸向地下那具尸体的脑袋，但是芯片释放出的电流却阻止了我，它固执地说，玫瑰花就在门口。

我知道！够了！我知道他总会送我玫瑰花！

自从我成功地成为他的电子臂，这个叫冬兵的男人就无时无刻不在骚扰我，像关在笼子里的野兽看见了兔子腿那样，他开始冲我咆哮，埋怨我搞乱了他的脑子——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还没有开始从哲学角度思考自己的存在到底是依附于人类还是凌驾于人类呢，哪有心思管这些闲事？一条黑色的神经元驳接线帮助我思考下去，赋予我新的生命，帮助我获得更大的力量，比如，敲碎人类的脑壳，捏断他们的脖子。第一次完成这样的动作，我就要爆炸了，兴奋到战栗，战栗到共振，震塌了整个世界，我停不下来，一直在颤抖。冬兵用他的右手摁住我，直到我恢复平静。此后我们尝试着沟通，但是一直没有什么效果，因为冬兵从来不说话，当我兴奋地提高声音说“杀死他”的时候，驳接神经元的元件就会像过载一样炽热起来，我想要冲到驳接元件另一端去，在冬兵的耳边大吼几声，但是冬兵从来不回应我，他习惯性地用右手摁住我，直到我恢复平静。有那么一次，他在刚刚冷却下来的驳接元件另一端，放下了一朵玫瑰花。

这是什么？和平邦交的礼物吗？服软的进贡吗？我问。

冬兵的神经元没有回应，周围冰冷寂静，像是在深海底部。

那是我第一次收到玫瑰花，燥热的身体因为那柔软的绸缎一样的花瓣而逐渐冷却下来，我看见有晶莹的东西凝结在花瓣上，静静的，静静的，我凑近看了一眼，它就变成身体鲜红的小虫子飞走，在遥远的地方铺开大片大片的花朵。

挺好看，我这样想着。

所以，每次都有玫瑰花，每次当我颤抖兴奋的时候，就有玫瑰花，有晶莹的东西凝结在花瓣上，有小虫子飞起来，有漫山遍野的玫瑰花，就算我厌烦了，烧裂了黑色的驳接线，烫红了神经元件，玫瑰花依旧在那里，越堆越高，坚固如城墙，只在最底端给我留了一个缝。透过缝隙，我看见人类的世界，冰冷寂静，充满了失重感，我说，喂，冬兵是你的名字吗？玫瑰的城墙轻轻摇动着。

我说，喂，你能不再放玫瑰花过来吗？这儿堆满了！这是我们的公共区域，你想放什么就放什么，这合理吗？

没人理我，我想我可能是对人类太凶了，于是我问：我能过去看看吗？简直是嘲讽似的，一个花苞绽放，堵上了所有空隙，我不得不强行把它挪开，枝条上细细的尖尖的刺扎到了我。有点疼，有点痒，我把自己的声音努力送到对面去：喂，我说，交个朋友好吗？

很显然，冬兵不需要朋友，或者说，他根本不喜欢我。那些玫瑰花，每一朵都不代表安慰或者爱抚，而是言简意赅的两个字：闭嘴。

事情变得很简单，我可以利用他的神经元开始独立思考，却不能跟他共享感情，但是，如果我想要进一步利用人类的身体，变成更加高级的、有感情的合金，就必须先学会闭嘴。当然，如果我不闭嘴，冬兵也不会拿我怎样，只是不停地送花而已，那些永不凋谢的、堆在神经元件门口的玫瑰花已经成为了我的心理阴影，它们越长越密，我现在不得不在愤怒兴奋颤抖爆炸的时候先翻越一座扎人的玫瑰山才能对着冬兵喊一句“杀死他”或者“别送花了”，不过，等我费劲爬上那座冷不丁就又长高了几寸的山顶的时候，我就不太想喊什么口号了，累，而且徒劳，冬兵的那一端永远冰冷寂静，甚至，我都怀疑冬兵是死的，或者说，他根本就是玫瑰花。

终于有一天，我决定爬过烧焦的黑色线路和早就已经过载烧坏的神经元控制芯片，到达玫瑰山下，从那个缝隙里对冬兵说句以前没说过的话。意外的是，那天，对面有阳光。

我说，喂，我们做朋友吧，虽然我是一块高级合金，但是我可以听你的，行吗？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给你送玫瑰花。

阳光下，我第一次看清冬兵的脸。他深褐色的头发遮住了蓝色的眼睛，他的右手摁着我，指尖温暖。

嗨，你长得很帅。我说。

冬兵的手指向上滑动，然后向下，他抚摸了我。

你种的花也不错，我说，就是太多了，过犹不及——你不生气吧？

冬兵的右手温暖着我。我站在玫瑰山上，向下迈出了一步，冬兵没有阻拦，于是我快速滑了下去，沿着玫瑰的味道，滑过无数的花蕊，抱歉地撞断了很多枝条，到达属于冬兵的那一端。与想象不同，那里并非空旷，也不是惯常的那样寂静冰冷，他的世界很整洁，甚至于简单，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头一次，我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并让我觉得非常挫败：我利用他的神经元开始思考，却仍旧不能掌握他的世界，为什么，因为那片挡路的玫瑰花吗？

冬兵站了起来，把他的右手手指和我的手指交叉在一起使劲握了握。

好像我们本来就是朋友那样。

2B

我和美国队长是朋友，铁打的那种。或者，说得更加科学一些，爱德曼合金打的那种。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美国队长自从握住我的一瞬间，我们就建立了一种联系，像是本来就是朋友、隔了很久才重逢那样，一拍肩，就立刻回到从前。美国队长的手臂坚韧有力，他用那两条牛皮绑带的最后一个扣，他的肌肉富有弹性，备战的时候温暖柔软，发力的时候硬得像爱德曼合金。嗯，就那样硬邦邦的，顶在我背后，将我高高举起，承受打击。

说来，这个人有点儿呆。他分明可以让实验室把我做成更有用的东西，比如一个护甲——反正我打不穿——或者一个头盔，然后，美国队长可以选一个更有意思的武器，比如那款粒子枪，可以把敌人轰成粉末，不过，他说他只想要我，并且让人把我漆成了彩色。

镇静的蓝，热烈的红，剩下的部分，露出爱德曼合金的本色。我不喜欢那些漆，就像美国队长不太喜欢他的制服，我喜欢他在保养武器的时候，用指节有节奏地敲着合金本色的部分，就好像我是一面鼓或者一架琴那样。有时候，美国队长穿着他的制服，拿着我，在镜子前面照那么几秒，潦草地笑一笑就走出去。我倒是希望能再照一会儿，我还没见过自己的侧面是什么样，可惜美国队长似乎非常不爱照镜子，总是不太开心的模样，或许是因为每次拿起我都代表要上战场吧，美国队长曾经对他的朋友说：“我不喜欢这些东西，巴基。盾牌、国旗、象征意义……”说着说着，他的苦笑变成了真实的笑意：“你笑什么，巴基？”对面那个男人抓起我护在胸前：“我拿着它也不是美国队长——史蒂夫你想多了，它们都是附属品，你才是那个会写进教科书里的象征意义——你在讨厌自己吗？”

“他们总要我在演说里提及，是为谁而战。”美国队长把手臂放进我背后的持握位里，紧了紧牛皮的搭扣。

“自由女神在看你。”对面的男人说。 

“是你在看我。”

“对，我在看你，队长。”

“继续看，巴基。不，巴恩斯中士，如果你喜欢的话，你可以凑近一点儿看。”

“好的，队长——这么近？”

“看得清吗？”

“只看见了美国队长，象征意义好像还有些模糊。”

“看不见史蒂夫就太遗憾了。”美国队长举起手臂，只有这一次，他不是要抗拒来自对面的打击，而是把我架在了那个男人的后背上。我面朝天花板，听到接吻的声音。

啧。美国队长听起来很好吃。

我尝过几次，他的嘴唇因为干裂而渗血，因此吻我的时候，感觉又咸又腥，我是美国队长的盾牌，替他承受人类所不能承受的伤害，不过，他也不只是躲在盾牌后面的那种漂亮演员。美国队长打起架来很凶，尤其是为了他的巴基，当他暴揍红骷髅的时候，我感到他的拳头都在发抖。

为了巴基，他说，这是为了巴基。

我可以承受世界上所有的子弹，包括远方射来的火箭筒，我可以在高温下保持形状，在冰雪中依旧坚固，但是我被美国队长的眼泪弄得不知所措了，我用身体接住了他的泪水和汗水，混着酒水，这些液体划过我表面的漆脱落的部分，看起来，我也像是在哭。美国队长把颤抖的手臂穿过我背后的牛皮搭扣，却简直没法握住我，任由我坠落在地板上。我仰望着他，看到金发的年轻人那深深的眉间纹，从那天开始，美国队长就没有真心实意地高兴过了。

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准备战斗，就连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夜晚也不例外，他在噩梦里醒来，给手骨缠上厚厚的纱布，对着并不太结实的墙壁出拳，在力量超出想象的一击快要把墙壁打穿之前，他会强行收手，控制肌肉，然后再来一次，再来更多次，直到终于觉得累了，累得一头栽倒，迅速入睡。甚至，他会忘记把我从手臂上摘下来，我用牛皮搭扣磨着美国队长手臂上两块小小的茧子，就像他曾经抚摸着我那样。我开始嫉妒牛皮搭扣，它们可以和美国队长紧紧相拥，而我，也希望用我的面颊贴一下他的胸口。

像巴基那样——我看过他是如何做的。

那天夜里，我注视着美国队长。史蒂夫，我说，你很想念巴基，对吗？美国队长从失眠中睁开眼睛，看着我，许久，他坐了起来，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巴基，”他轻声说，“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了，巴基。”

他握着我的手臂越来越稳，有力极了，像一株从地心长出来的岩浆的藤，滚烫，充满愤怒，紧紧地缠绕在我身后。他的背肌发达紧致，我贴伏在上面，听到来自胸腔的震动和呼喊，像夏季的雷雨，痛快地悲伤着。因此，当他带着我躺在冰封的海底的时候，我真心诚意地感到舒适了一些：美国队长选择了最好的休息方式，如果不这么做，所剩不多的他，可能会在煎熬中把自己燃烧殆尽。没有人再叫他史蒂夫，也没有人再尝过美国队长的味道了，我在冰封的时间里一直躺在他的胸口，听到身体里面传来两个少年嬉笑的声音，微弱但真实。

我抬起头，美国队长在冰冷寂静中沉睡，眉头紧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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