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雨倾城

3A

如果冬兵紧锁眉头，不代表他发愁或者沮丧，他是在思考。他经历过一些事情，导致记忆不太灵光了，许多事情需要紧紧皱着眉头才能想起来——真想起来了吗？也不一定，有时候他只是放弃了，不再去想而已。我一般会极有耐心地等着他，冬兵的记忆不灵，逻辑思维能力却是完美而顶尖的，你给他一点儿时间思考，什么问题都能解决。

我欣赏着他思考的样子，并且仔细学习了一番。他整洁到简单的世界里，除了我以外，只有他，我们经常在一半是玫瑰花一半空阔坚硬的思维中对坐无言，最初的满腹牢骚和满脑子暴躁念头都被漫长的时间提炼成了高纯度的耐心，冬兵偶尔也会分享给我一些东西，比如一朵带着温度的玫瑰花——不管我想不想要——比如他的宠物小野兽。我放任那小东西在花丛里奔跑，转而问道，喂，你想过没有，我们会孤独终老。

冬兵并没有被“孤独”或者“老”吓到，他甚至没有去体会什么叫“孤独”，看样子，他也不会老，所以我换了个说法：我们死了都没人知道，我觉得我比较惨，因为我是合金，我可能很难死透。“死”也是一个对冬兵完全无意义的词汇，他本能地抗拒死亡，却完全不在乎死亡本身，我听到过他对死亡的评价，“没什么不好”。

后来我可算找到一个能让他有反应的说法。那天，他坐在车里，带我去出任务，我说，喂，冬兵，你想过没有，你可能要一个人永远做任务，一直做，做到你被淘汰。

那片玫瑰花有一瞬间停止了摇曳。冬兵懂了“一个人”和“永远”，也懂了“淘汰”。我有点儿后悔，因为我不应该在他出任务之前说这个，后备箱逼仄的空间里，冬兵叹了口气，这可能间接地导致了他的失手，以至于晚上还不能回去休息，必须端着狙击枪趴在楼顶。

冬兵紧锁眉头。

那天的任务还行，没有让他等太久，虽然对面的房间里冲出来一个跑得很快的男人，简直像一台叉车那样横冲直撞，手里拿着一个可笑的锅盖。冬兵无意恋战，只想脱身，我抽空回头看了一眼，那男人追得越来越近，“让你看看合金的力量，”我想着，神经元和冬兵的大脑联通，那个瞬间，我精准地接住了飞过来的锅盖。

捏碎它，愚蠢的铁片，我用力咬合。

锅盖纹丝不动。

我用每一个分子去压迫它，没想到这锅盖居然说：“别费劲了，小铁片儿，我可是爱德曼合金。”

我愣住了，这是我的漫长的合金生命中遇到的唯一的、另一块会思考的合金，它居然还有个名字，叫爱德曼。不是铜铁锌铝，是爱德曼。但是我的愤怒也随之升腾，它叫我小铁片儿。这样柔弱不济、平凡不堪、庸俗无为的名字！愤怒压过了惊讶，我用尖锐的边缘死死咬住对方的漆面，气势如虹地骂了一句：“谁他妈是小铁片儿？”

爱德曼合金仿佛被吓住了——永远别以为你是唯一会说话的。

黑暗中，爱德曼合金硬邦邦地顶着我的虎口，我恶狠狠地夹住它的的弧面，直到冬兵命令我把它扔回去，我抗拒了一秒，冬兵就剥夺了我的主动权，我的边缘和它的弧面摩擦，发出了尖锐的呼啸，爱德曼合金飞了回去，我跟着冬兵消失在城市之间。

我兴奋到战栗。许久没有这样了，我微微发抖，因为我遇到了跟我一样坚硬、一样会说话的合金。我的部件缝隙里卡着一块从它的弧面上刮下来的彩漆，鲜红色，像是血液。我头一次知道，兴奋的战栗不仅仅存在于“杀死他”，还有一种。

就像现在，我尖锐的边缘因为快速剧烈摩擦而发出火热的局部温度，我能感受到爱德曼合金的坚硬，我甚至有点儿喜欢它传统的语调和嘲讽的态度，我精密的思考在空旷的宇宙里得到了第一份回应，我疯狂地撩动着冬兵的玫瑰花，冬兵看着我，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3B

难以置信吧，爱德曼合金被刮出了痕迹。

那块会骂人的小铁片儿不但咬掉了我那漂亮的弧面上红色的漆，还在漆面下面留下了一条浅浅的刮痕。非常浅，不值得一提，但我仍然觉得这不可思议，因为我是爱德曼合金，按理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到我，当然，如果美国队长惹怒了那个平时很温文尔雅但是发起脾气就变得很绿的博士，那就另说了。

浅浅的刮痕，浅浅的，非常浅，太轻微了，我不断说服自己不要再去看那里，忘记它，但是我忍不住。我反反复复打量着这条刮痕，就好像那里马上要发生了不起的病变。我不断地听到那条金属臂说话，开始只有那句脏话，后来它竟然做了自我介绍——我想我是疯了，因为那种情况下，它根本不会向我做自我介绍，事实上它也真的没这么做。我又在看那条刮痕了，刮痕在我的注视下变得又深又宽，但如果我挪开目光几秒，它又轻轻浅浅地在那里了。我坐立不安，在夜晚的时候叫醒美国队长：史蒂夫，你能听到我说话对吗？我问你，那块小铁片儿——不不不，我想它也是合金，它有名字吗？你认识他吗？

失眠的美国队长睁开眼睛，单手撑着脑袋，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

更难以置信的是，我很快又见到了小铁片儿。高架桥上，我先是看到小铁片儿从车顶上穿了进来——太棒了，它真的是合金——接下来，我听到了它和地面摩擦的声音。尖锐，悠长，我仿佛体会到了高速摩擦之后带来的温度，几乎要燃烧起来，美国队长带我到外面去，我帮他抵御着密集的子弹，那小铁片儿——不，那合金——天哪，我应该怎么称呼它？它就在远处的阳光下闪烁着。

别打了！你可以做一块正义的合金！我怒吼。

它没有对此作出反应，反而换了一条枪对准我，打出了简直有一卡车那么多的子弹。就算你来自财大气粗的地方，也没有必要如此铺张浪费，我这样想，但是它却仍旧紧紧咬合着它的片状结构不说话，紧接着开始正面攻击我，每一下都异常凶狠，像是带着几十年的怨气。我不得不跟它硬碰硬，撞击带来震动和局部的热量，合金对上合金，我们迅速共享了对方传过来的震波和温度，这顺畅如朋友般的交换，让我们都愣了几秒。

“谈谈好吗？我们也许……”我生生抗下一击，为了跟它脸贴脸，“也许认识？”

“不认识！”它的声音具有电子感，决绝极了，那些咬着我的牛皮搭扣的锋利的片状结构，充满了冰冷而熟悉的美。

“你有名字吗？”

“与你无关。”

“别这样，你……”它的主人决定把我扔回美国队长怀里，我在空中愤怒地大吼：“你见过几块会思考的合金？”

那个瞬间，我看见了它的片状结构的微妙停滞，我想它是懂了。

剩下的几次撞击时间，我们都没有浪费。

“我们是敌人。”它说。

“这话你信吗？”我还击了。“我们见过吗？”

难得的，战斗意外停止了，美国队长也在说话，很奇怪，他一向喜欢沉默而精准的打击，像现在这样，他站定了，和对方用商量的语气说话，简直不同寻常。喧闹的街道也因此有一瞬间的寂静，我甚至听见了它的脉冲声，于是我决定先开口：“我们也许真的见过，你有名字吗？”

它在不远的地方微微颤抖着，片状结构从警觉如刀般的立态变为下垂：“我说了，没有！”

“那我怎么称呼你？”

“混蛋！”它在爆炸声中随着它的主人一起消失了。

我有点儿吃惊。我以为它应该叫“闪银”或者“星之血”之类的，可它居然叫“混蛋”。

尽管吃惊，我仍然决定接受这个粗鲁的名字。随便它叫什么，它是一块会思考的合金，是这个世界上现存的、我唯一可以顺畅沟通并得到回应的合金。我坚信我们一定曾经认识，也许我们天生就是一对。性别一样也没有什么关系，美国队长七十年前就有他的巴基了。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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