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雨倾城

S12

A（中）

第三天的傍晚，纽约大雨滂沱，透过玻璃窗，只能看见对面房子模糊的轮廓，花园里最后一朵盛开的玫瑰花也被风雨打落了所有的花瓣。准备支援美国队长行动的山姆和娜塔莎是差不多八点到的，当时史蒂夫和冬兵刚刚吃完晚饭，史蒂夫在洗盘子，冬兵正襟危坐在沙发里，用小勺挖着一块很大的草莓芝士蛋糕看电视。

电视里在放无聊的脱口秀，多数情况下，嘻嘻哈哈的人声会让冬兵觉得烦躁，但是现在他正把电视机当做自己的第二专业发展着，所以抓紧一切时间学习就变得很重要。

娜塔莎和山姆带来了托尼·史塔克刚刚完成的装备，“骨传导通讯器，不算是新技术，不过加了精确测距定位功能，而且最关键的是，外观比较……嗯，隐蔽。”托尼毫不客气地黑进了有线电视系统，把正在努力理解主持人那些笑料的冬兵吓了一跳，差点把勺子当成飞刀扔到他脸上。

好在他控制住了自己，没有杀死史蒂夫的新电视机。

新通讯器有两个部件，薄薄的圆片贴在冬兵的铁胳膊上，另一个耳廓式的耳麦给史蒂夫，“最好贴着星星。”这货非常严肃地指导着，他在技术上一向很权威，以至于在场的四个人都没有任何异议地遵从了指示，托尼看他们调整好了，就远程打开了开关。

冬兵胳膊上的星星亮了起来，淡淡的金色环绕着原本的红色，十分协调优美，它闪了闪，与史蒂夫同时亮起来的耳机完成了对接，就默默地熄灭消失了，从表面上看，一切正常，什么都没有。

“除了他自己，别人离得再近，也听不见。不过拾音部件能让队长听到他周围的声音，方便判断情况。”托尼示意他们可以试试，于是史蒂夫走到门廊以外，压低声音说：“我爱你。”

站在冬兵身边的娜塔莎和山姆确实什么都没听见，冬兵却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托尼显然是按照普通人的神经承受能力设定的音量和震动值，对于被改造过以至于对环境过度敏感的冬兵来说，美国队长的声音真是太销魂了，顺着他的电子手戳到了他的锁骨，接着是颈椎和颅骨，甚至连胸骨都没放过，史蒂夫温柔的声音和属于他的特有的震动酥酥麻麻地钻进脑子里，扎进心里。更何况他说的那句话……冬兵努力稳住呼吸，认为这也太考验武器的意志力了！

可是他身边还有一大群人，山姆和娜塔莎，还有沉溺于灯光效果的托尼，他们问他怎么样的时候，他只能故作镇静地点头：“还好，可能稍微……有点吵……”

托尼操作了一下，星星闪着淡蓝色将音量降低了30%。

这回好多了，冬兵默默地松了口气。托尼和史蒂夫商量着调试设备，考虑到进入海德拉基地以后，冬兵可能没办法说话，他们约定用指头敲击手心的方式来传信，一下表示肯定，两下表示否定，如果有复杂的情况，冬兵可以使用摩尔斯码。托尼非常遗憾地说：“我恐怕你们出去以后，为了保证隐蔽，我必须关掉灯光提示。”

好像谁需要这个提示一样！史蒂夫糟心地瞥了一眼电视，简直没法吐槽。娜塔莎和山姆拿来了卫星追踪设备，以及必要的枪械，他们研究作战方案的时候，冬兵已经吃完了所有的芝士蛋糕，事不关己地走去卧室换战斗服，虽然他一回到九头蛇的基地，这些衣服就会被脱掉，不过作为一个待回收武器，他总不好太随便。

做完这些琐事，时间还早，可是冬兵没法像平时那样干脆躺下睡觉，或者去史蒂夫的厨房里扫荡剩余的苹果酱，他手里并没有枪，可是却不由自主地成为了待机的武器，他安静地站在对着门的角落里，后背贴着墙，呼吸都轻不可闻。

快十点的时候，山姆泡了水准很高的咖啡，史蒂夫的冰箱里还有之前买的冷冻派皮，于是娜塔莎把大量的水果和果酱堆上去，烤了一个卖相十分诱人的什锦水果派——这是冬兵不会愿意错过的，史蒂夫于是轻手轻脚地推开卧室的门，他已经好一阵子没有听到卧室里有动静，因此猜想冬兵可能是睡了，像个孩子一样蜷在他们的大床上，床单和毯子皱成一团。

可是他错了，他一进门就感受到那种冷飕飕的杀意，然后对上了冬日战士冷飕飕的蓝眼睛。冬兵察觉了史蒂夫一瞬间的紧张，他几乎是惊慌失措地垂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窗外划过一道闪电，瞬间映亮了这个没有拉窗帘的小房间，史蒂夫看见了他的战斗服，看到了他闪闪发光的铁胳膊，看见了他下意识紧紧绷着的身体，这一秒钟已经足够美国队长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们的卧室是安全的，冬兵也很清楚，但是他已经被训练成了只要穿上战斗服就会时刻待机的武器，如同本能，史蒂夫不敢想象这后面到底埋藏着怎样一段惨烈的往事，他所能做的只有站在原地，慢慢地伸开手臂，轻声说：“到我这儿来，巴基。”

冬日战士迟疑着，在克格勃或者海德拉，他换好战斗服，看过任务简报，就要进入武器的状态，到密封箱子里去等待运输，如果任务指挥官想要检查他的状态，他们会直接动手或者下命令，从来没有人会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叫他的名字。

美国队长试探着向前半步，他不敢过度接近，山姆跟他说过一些关于PTSD的理论，他知道包括创伤后应激障碍在内，任何心理创伤出现症候的时候，贸然干涉都会非常危险，他得让巴恩斯自己走出来。所以他停在冬兵的安全距离以外，凝视他的眼睛，以一种最放松最开放的姿态站在那里，轻声地叫：“是我，巴基，你的史蒂夫，到我这儿来。”

“队长？”冬兵喃喃地回应了，不由自主的，他的后背离开了墙，雨夜，没有开灯的房间里漆黑一片，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点微光，他超人的视觉能清楚地看到美国队长的神情，没有悲伤，没有紧张，他的史蒂夫看着他，微微的有一点笑意，微微的有一点期待，冬兵下意识地觉得安全，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然后被紧紧地抱住了。

美国队长的怀抱温暖而有力，带着一点点烘焙时沾上的黄油香。

冬兵把头埋在他肩膀上，轻声地说了一句俄语。

史蒂夫最近才跟娜塔莎学了一点点俄语，他知道那是“对不起”。他用英语回答：“你是受欢迎的。”

“对不起。”这次是意大利语。

史蒂夫还是说英语：“你是受欢迎的。”

“对不起。”冬兵终于用英语说。

史蒂夫侧头亲了一下他的颈侧，回答：“你是受欢迎的，永远。”

冬兵慢慢站直了身子，他们靠得很近，他惯常冷漠的脸上有一丝压抑着的悲伤和竭力控制的欲言又止。史蒂夫不习惯在巴恩斯的脸上看到这么纠结的神情，尤其是他们俩单独相处的时候，巴恩斯不会把服务生那一套虚与委蛇带到家里，也总能在钻进睡袋的一瞬间扔掉战场上的迂回和谋略，在跟史蒂夫在一起的时候，他永远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立刻做了，可是现在……

史蒂夫觉得难过，可是他仍然能微笑，因为就算冬兵什么都没说，他也能明白他在纠结着什么，史蒂夫伸手环住冬兵的腰，轻声说：“别担心，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们几乎紧紧贴着彼此，声音似乎不是通过空气传播，而是通过骨骼和肌肉，冬兵有点害怕却又那么期待，他默不作声地等着史蒂夫说下去。

“你十三岁就认识我了，很多医生断定我活不过20岁，早产，营养不良，消化系统失调，脊柱侧弯，遗传性哮喘，贫血，我想我身上没有哪个部件不是在凑合着混日子。1934年底，不知道是什么……或许是以上全部，见鬼地发作了，你抱着我去医院，当时我妈妈在华盛顿，你假装自己已经满了18岁，签了手术许可，麻醉协议，甚至还有病危通知书。”对于沉睡了70年的史蒂夫来说，这些事似乎并不太遥远，他甚至还记得针头插进肌肉里的疼痛，记得哮喘发作时眩晕和窒息的感觉，记得在消毒水的味道里醒过来的时候，巴恩斯满脸憔悴地守在他的床边，眼睛里都是血丝。

“你说‘对不起’了吗？”冬兵疑惑地问，他瞧着史蒂夫，美国队长完美的身材让人很难对他说的那个故事产生合理联想，虽然冬兵对那个瘦弱的少年不陌生——他见过他们，在梦里。

史蒂夫笑了：“没有，我死里逃生，然后对我的救命恩人说：‘兔子先生，早安。’”

那你还不赶紧滚起来给我买胡萝卜汁！

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闯进冬兵的脑子里，还带着哽咽的鼻音，他来不及处理这个奇怪的信息，因为史蒂夫亲了他的额头，低声说：“等我们回来，我给你买胡萝卜汁。”

谁要喝胡萝卜汁啊！冬兵的耳朵都红了，他使劲蹂躏着自己的嘴唇，直到史蒂夫用一个真正的法式亲吻把那片可怜的软肉拯救出来：“所以你要知道，我们俩之间，我才是欠债比较多、变化比较大的那个。你一直是你，电子手，该死的习惯，还有别的什么，都没关系。”

“真的。”史蒂夫迷人的蓝眼睛里有一些回忆时特有的温暖：“我还记得有一次你从战场回来，一身硝烟，甚至不让我拥抱，我只好假装不会用左手拿叉子，掉了一桌子生菜叶才终于娱乐了你。”

冬兵眨巴眨巴眼睛，表示这真的难以置信，他想不起来那个半明半暗的下午了，想不起来和吊着一只手臂的史蒂夫在霍华德·史塔克的咖啡走廊里跳舞，可是他没法想象代表自由正义诚信民主的美国队长会骗人。

史蒂夫笑了：“不全是装的，不过我的左手显然没你的那么好用。”他说着捉起冬兵的电子手臂亲了一下：“记住，你不会吓到我，从1944年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掉下去却无能为力以后，这世界上已经没什么能吓到我。”

史蒂夫放开他，他们在黑暗中彼此凝视，也许因为外面一直在下雨，巴恩斯的蓝眼睛看上去也是潮乎乎的，在微光中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灰绿色，让他看上去像是个茫然无措的小动物，比如流浪的猫。史蒂夫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允许那样的事再发生一次，相信我。”

冬兵的电子手发出莫名其妙的脉冲声，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有什么东西在他脑子里拼命地敲，让那里无尽的冰雪都开始震动，好像正酝酿着一场毁天灭地的大雪崩。

他不记得70年前，在欧洲一个废弃的石堡里，他和久别的爱人在雪地上翻滚扭打，史蒂夫跪在他身边许下的誓言，他不知道佐拉是如何用冰雪覆盖掉他那些美好的回忆，他甚至不清楚电子手里面的杀意和仇恨就源自美国队长阵亡的噩耗，所以它遇到史蒂夫的时候，总是一反常态地想要亲近。冬兵只是觉得难过却又快乐，截然相反的情绪让他整个人都陷入了无法言说的混乱中，他的脑袋很疼，反射性的洗脑后遗症，他会回避深挖那些冰雪下面的往事，可是现在，一切都不由自主。